星期日周刊記者 謝 嵐
  成文武的眼睛很厲害,能看生死。
  “我這雙手,送走了四位數的人,講難聽點,哪怕是從一個晚期癌症病人旁邊走過,看一眼就知道這個人還能活多久。人家問我,成醫生你憑什麼知道這個人什麼時候會走,我說我也不知道,但是當你接觸過這麼多垂死掙扎的人,會積累多少的臨床經驗?這些經驗都已經融合成你身體上的一部分了。”
  有一次,成文武去吃午飯,經過一張急診病床時,下意識地瞟了一眼病人。“不對,這個病人感覺只有6個小時了,最長不會超過8個小時。我馬上叫值班醫生,馬上搶救,而且趕緊要找家屬談。家屬不相信,值班醫生也將信將疑。6個多小時後,這個病人走了。”
  “古代中醫說起來,每個人都含有一個神,元神,當一個醫生的臨床經驗足夠多,是可以感覺到的。如果元神還沒有消散,這個人就能救。活不了的,肯定是‘神’散掉了。做晚期癌症病人,這個預判很重要,能夠讓家屬甚至病人有所準備,抓住最後的時間,實現未了的心愿。”
  另外一些時候,成文武準確的預判也會“製造”一些喜劇。
  “我處理過一件事情。一位老先生在病床和家屬說話,說著說著斷氣了,家屬大呼小叫地叫我過去。那天也巧,11點一刻,也是中飯時間,我剛剛打開飯盒。過去後,我衝上去一看,說不要緊,死不了。家屬說,怎麼可能死不了,呼吸都沒有了。我說這樣吧,先把護士叫來,該用的藥都給他用上去,我向你做個保證,老先生一刻鐘能夠醒來,20分鐘能夠把剛纔你們說的話接下去說。為了讓你放心,我現在就站在這個床邊,什麼時候醒過來,他能和你說話了,我再走。結果10分鐘左右,這個病人醒了,開口說話,還比我預計的早了5分鐘。後來我跟同事們分析,老先生的情況是年紀比較大,心肺功能就比較差,一下子透不過氣來。我們上海人說起來叫‘硬傷’,這類病人是能夠回來的。”
  成文武想到了什麼,笑了起來,“後來其他醫院有一個人也出現這個癥狀。醫生用了同樣的方法和藥物來搶救,也救活了,但是醒過來後,追著人就打。為啥?藥用對了,劑量也用對了,但是速度不對,結果病人從一個躺在床上不能動的人變成一個狂躁症,變成跳起來就打。”
  “事實上不是因為我‘神’,只是臨床經驗多,賣油翁說,唯手熟爾。以前失眠經常伴隨我,為什麼會失眠?因為那時年輕,成家也晚,值班很多,跌打滾爬,就像戰場上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這種感覺。有時候你晚上剛睡了,結果被一個鈴打醒了。睡不著的時候,你就會想,這個病人診斷對不對。現在不這樣了,但晚上躺在床上,有事沒事,我會想這個病人明天應該用什麼方案,會自己在腦子當中回顧一遍。”
  按照醫院的規定,科室主任只需要一周查房一次,但成文武的頻率是每天兩到三次,“這是於爾辛老師給我的影響,你只有經常出現在病人的床邊,才會知道病人是什麼癥狀,你才會去想怎麼解決病人的癥狀。時間長了,自然而然就形成你自己的一部分了。”
  在成文武經歷的那麼多死亡中,有一件事情給他的衝擊是最大的。
  “我們收治過一個很晚很晚的鼻咽癌患者,還不到40歲,前前後後大概治療了一年。她老公也是個精英,開公司,妻子住院後,3歲的兒子托給了朋友,天天陪著她,沒有離開過一步,吃、住,幾乎都在這裡,和我們像自家人一樣,看起來很陽光的。他告訴我,結婚不久,自己的母親就查出有婦科腫瘤,死的時候正好是他妻子生孩子,沒想到隔了兩年,老婆也……有一天晚上半夜裡12點鐘打電話,他說我老婆很難過,怎麼樣我都能接受,但是我就忍不住要給你打個電話。我說你恐懼什麼?他說我沒什麼恐懼,一年多來病房裡走掉多少人,都看在眼裡。到4點鐘又打個電話給我,之前從來沒有過。他說我感覺我老婆熬不過今天,你說怎麼辦?我就起床,打的過去。6點35分,他老婆走了。我說你還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忙?他說我沒有了,都已經料理好了,你放心好了,我不會有什麼事情的。後來我不放心,特地吩咐一個護士晚上到他家去看一下。她去了以後告訴我,還可以,沒有什麼問題,就是家裡沒有靈堂。星期二下午,他妻子火化,我們科室會去兩個同事去參加追悼會,畢竟朝夕相處了一年多。結果星期二早上8點鐘,接到他父親打來的電話,說葬禮放到星期四了,我就覺得很奇怪。他說很抱歉,我兒子也死了。今天早上6點鐘他把小孩和保姆支出去以後,在陽臺上自縊了,口袋里有一張紙,寫了一句話:我無法面對下午老婆冰冷的屍體。”
  這個衝擊,把整個團隊帶入了憂郁,整整一個星期情緒無精打采。成文武還沒有陷入憂郁,但也很低落,不斷反思在哪個環節上失去了觀察。
  星期日:我在走廊上看到一句話,疼痛要大聲說出來。當時看這句話時,那麼,我們心裡的疼痛要不要大聲地說出來?
  成文武:當然要說出來。身體的痛苦、心靈的痛苦都要說出來的,說出來以後,我們可以來治療或者安撫。
  星期日:這是你作為醫生的視角。那麼你自己呢?你的團隊呢?誰來給你們的心靈做舒緩療愈呢?
  成文武:是的,我們科室,一直還缺一個配置:心理醫生,既服務病人,也服務我們。
  星期日:那麼你的疼痛向誰說呢?
  成文武:只有自己。我不寂寞,但有時候我覺得也很孤單。我會看書,特別是書畫、玉器,看了會讓我釋懷,得到一些精神慰藉。
  成文武最初接觸到舒緩治療,是1999年在香港,距離現在已經十五年了。當被問到,如果今天回想趟香港行,眼前會浮現出什麼樣的畫面時,成文武即刻答道:“有的。”
  那天,他走進一間小小的房間,看見幾個人圍坐一圈,他們都剛剛失去了自己的親人。他們沒有嚎啕大哭,也沒有狀若無事,而是在心理咨詢師的帶領下,輕聲地、緩緩地訴說自己的思念和哀傷。
  死亡是什麼?哀傷是什麼?它們對生命究竟意味著什麼?或許,這就是癌症,這樣一種劇烈的身心痛苦,向我們發出的訊息。  (原標題:看得見的生死,看不見的哀傷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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